恽毓鼎:一个官员的亡国反思
本刊记者│毛剑杰
恽毓鼎去世于1917年,身后留下了一部近一百二十万字的日记,自光绪朝至民国三十余年,中枢的变乱、时代的风起云动,乃至个人心路历程,无不纤毫毕现。这位清朝前国史馆总纂,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里,不仅见证了大清末日,更见证了赵烈文所言的“方州无主,人自为政”。
1912年2月12日午后,北京城里,退职官员恽毓鼎匆匆奔走,刚和德国朋友柯理尔讨论完时局,他又要去民政部长赵秉钧那里打探朝政动态。
恽毓鼎原本是国史馆总纂,一个闲散京官,退职后更是自称宦情素淡,“与世无争,与人无竞”。但自从去年10月10日革命党在武昌举事成功,恽毓鼎眼见大清覆亡在即,就再也无法安心“读书写字,莳竹栽花”了。此后连续十数天,他在日记中密集记录时局动态,焦虑忧愤溢于笔墨间,到10月20日,更是见人就痛骂政府腐败无能,近乎发狂。
10月30日,清廷终于下诏开放党禁、释放政治犯,还规定皇室亲贵不得任内阁大臣。恽毓鼎顿觉南北和议可成、大清存续有望,于是罕见地心情大好,这天还特意在日记中提到“西园海棠花开六七朵,鲜艳可爱”。
到底是晚了。之后清政府困顿依旧,显贵们束手无策,只好下诏召开国会以征求意见。又过了十天,满清众亲贵开始竞相提取现银,存入外国银行。
此时,恽毓鼎却在为挽救大清四处奔走呼告、出谋划策。
12月28日,恽毓鼎又和同乡冯国璋等三十余人聚会商议,他在会上大声疾呼,必须动用武力平乱,同时必须解散“专以鼓噪惑乱为事”的咨议局、查封各报馆以安定人心。但在当天日记中,恽毓鼎写道“以大势观之,满洲亡矣。”
终于,2月12日这天早上,隆裕太后在紫禁城养心殿里,将加盖了御玺的《退位诏书》,交予了赵秉钧和陆军大臣王士珍等人。尔后,赵秉钧等人向嚎啕大哭的隆裕太后三鞠躬,默默转身退出养心殿:统治中国267年的大清王朝,就此结束。
当天下午,赵秉钧将“懿旨已宣布辞位”的消息,告知了来访的恽毓鼎。
■ 贪腐亡国?
尽管早有预感,但在得知确凿消息的那一刻,恽毓鼎还是“悲愤交并”,痛哭“国竟亡矣”。
当天深夜,他在日记中用前所未有的篇幅,反思大清的灭亡。
反思从隆裕太后召见赵秉钧时的哭诉开始:“一般亲贵,无一事不卖,无一缺不卖,卖来卖去,以致卖却祖宗江山。”隆裕更愤怒指责亲贵称“至今日不出一谋,事后却说现成话,甚至纷纷躲避,置我寡妇孤儿于不顾。”
隆裕太后说的是事实。当时,年纪最长的头号辅政大臣庆�*��;���腐、卖官鬻爵闻名于世,他被后人称为“晚清首富”,仅在汇丰银行就有二百多万两白银存款,连《纽约时报》等著名外媒,也报道说奕劻家就是中国官场“集市”,门房都设“收费站”,被国人称之为“老庆记公司”。
恽毓鼎本人对满清中枢腐败也多有指责。1908年,他在日记中写道:“时事日非,而京朝官车马衣服,酒食征逐,日繁日侈。” 辞官前夕,他又愤怒指斥当时官场“非攀裙带则无以任官”“京官无不嗜财”等陋习种种。
类似的忧虑,在恽毓鼎辞官赋闲之后、直到大清灭亡前夜仍时有流露:“无一事非因贿赂而成,无一官非因贿赂而进,人心安得不去,大乱安得不兴?”
其实,对于腐败催生晚清革命,梁启超说得更直白:清政府数以万计大小官僚“他无所事,而惟以制造革命党为事。政治腐败者,实制造革命党之主品也。” (梁启超:《现政府与革命党》)。
但这些只是晚清宣统政改死局的表象。
比如奕劻,此前在甲午战争、戊戌政变、庚子事变中,都表现出了不亚于恭亲王奕的开明姿态和政治远见,因此在宣统政*��;����予厚望。可是,这样一位皇族核心,却在宣统政改中毫不掩饰地高调贪腐。更荒唐的是,奕劻如此做派却“圣眷不衰”,自己得了“铁帽子”之外,妻妾中还封了6位“福晋”,超出了清制亲王只能封5位福晋的限额。
后世有史家认为,奕劻只是刻意在展示自己的胸无大志以自保。如是,一场本以建立高效廉洁政府为目的的改革,却不得不倚重一位巨贪;而巨贪本人只是以自污求自保,这种背后的体制性荒谬,正是宣统政改与生俱来、难以自清的胎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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