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月30日星期一

阿洪---地道的六四無名英雄──我和柴玲如何逃出中國?

封從德/大參考

1994年4月15日


提要: 
  ﹒一、「是你的朋友我就幫」
  ﹒二、在裏面藏了四天五夜
  ﹒三、一眼就能看出是「大圈客」
  ﹒四、找到中大的同學
  ﹒五、岑建勛大喜過望
  ﹒六、「張如大姐姐」
  ﹒七、阿洪讓出住房和獎學金
  ﹒八、打工從負數做起
  ﹒九、阿洪身上的六四真精神

阿洪﹕地地道道的「六四無名英雄」

封從德

  讓我們把眼光從那些「英雄」、「領袖」們身上挪開,重新來認識「六四」的精神。
  阿洪這個名字不是真名,他地地道道是一個「無名英雄」。

一、「是你的朋友我就幫」  

  六四屠殺後,柴玲與我在國內的逃亡將近十個月,靠的全是一群萍水相逢的義氣朋友。其中一位與阿洪情義深重,可謂兩肋插刀的知交,他知道阿洪有條件合法出入香港,便去找他:
  ──能不能幫個忙?幫兩個朋友偷渡去香港。
  ──是你的朋友,我就幫。究竟怎麼回事?
  ──六四的人。
  ──行,你的朋友一定幫,更何況因為六四。給我些時間,想好辦法就去找你,也叫那兩位朋友準備好隨時動身。
  接下來的幾個月,阿洪不知探問了多少條路。自然也想過花錢走「黑道」,但他一打聽,每人二十萬,也就只好作罷。屢試不中,腦汁絞盡,終於,摸索出一條自認有把握的路。
  我們是在最後階段才給交到阿洪手中的,此前他全然不知要搭救的究竟是誰,這種單線聯絡的方式,全然模仿當年中共的地下活動。唯一的差別,是阿洪的行為,憑的不是甚麼主義理念,完全是朋友間的義氣。一見到阿洪,我便感到其為人的沉著與穩重,雖萍水相逢初相識,心也踏實極了,整個行動中,一點也沒覺得心跳。
  阿洪個兒不算高,卻很壯。年齡與我相若,練洪家拳卻已二十個年頭了。因為練拳的關係,兩眼炯炯有神,渾身剛健有力,壯實得如一頭小熊。中國武術防身健體,講武更講德,武功離不開武德,武中常帶文氣。阿洪受其薰染,為人極謙讓,後來甚至發現,有些話題還能令他臉紅害羞。不知就裏的人,還以為他文弱可欺呢。
  當時阿洪也不多話,沉著幹練,動作敏捷麻利,很快將我們藏進一個極隱蔽的地方,看來,事先的準備極充分。然而,這次行動一點也不似預計的那麼單純,頭一天便被迫將行程延遲、更改,中途又兩度邊防軍攔截和突擊搜查。事後阿洪直感嘆:本來並不打算將我們藏到一個那麼密蔽的地方,幸虧當時一閃念,否則早就被發現了。
  整個行動中,無論遇到何種意外,阿洪皆從容不迫。實際上,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,作好了最壞的打算。行動前一天,他將貴重物留下,卻偷偷帶上一把小火槍,這是他事先就置辦好的準備在不測之時自殺,以免中共嚴刑逼供,搜出他人的線索。由於行動的第一天,行程就被迫更改推延,他覺得此行兇多吉少,便去給一個親人打電話:
  ──要是我有甚麼意外,請好好照顧我媽媽,就當我是個不孝子,或乾脆沒我這麼個兒子。
  ──甚麼?甚麼!
  對方一頭霧水,又驚又急。阿洪沒更多話,將電話掛斷。

二、在裏面藏了四天五夜  

  我和柴玲藏在裏面,全不知情。本以為很快能到香港,沒想到在裏面悶了三天還沒動靜。
  情況逼迫,既進了去便不能隨便出來,平添無數困難,尤其吃喝拉撒,真讓阿洪費盡心機。
  天黑時,他設法遞了張紙條進來,要我們準備長期堅持。祕藏的地方既憋悶,又特多蚊子,嗡嗡聲不停。因為吃素煉功的關係,又不得殺生,實在難受極了,只好調心靜氣,漸入氣功狀態。說也奇怪,還真管用。等出來時一看,渾身上下雖然滿是小黑點,卻沒有一處紅腫起來。
  在裏面憋到第三天,外面終於有了動靜。我們一直懸著的心稍稍放下,心想這下該快到香港了。沒想到,中途又停了下來,不一會兒,一陣響動,聽不太清楚,只隱約感覺是幾個人在大聲說話。我們藏的地方也被撞了幾下,過一會,又恢復了平靜。又是一天過去,才又啟程。不久,又停下,又有人來,不過這次沒等很長時間,便又啟行。等到了香港,一算時間,我們在裏面整整呆了一百零八個小時。阿洪說他當時真擔心我們會悶死,他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啊,然而卻總是從容不迫,整個行動中沒讓我們感到一絲緊張。

三、一眼就能看出是「大圈客」  

  到了香港,一出來,阿洪便問我們接應的人在哪裏。我說,我這裏有他們的地址。阿洪聽了愣了一下。隨即,就近找了一間咖啡吧,給我們點了熱粥和叉燒包。老闆向他擠擠眼:「哇!大圈客(港語:大陸偷渡客)!」阿洪覺得事情有些不妙,叫我們趕快吃完就走。照原定計劃,阿洪將我們送到香港便完成任務,我將剩下的最後一千多元人民幣塞到他手裏,要他帶回去。阿洪手一推,說:「你以後可能還有很多困難,還是留著吧;要不就捐給民運。」他分文不取。
  阿洪很快便意識到我們和國內那些朋友對香港沒有起碼的瞭解,不明白這麼一身衣衫襤褸、披頭散發的樣子,在香港大街上行走極易引人懷疑。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偷渡客,一張口便會露餡。無論員警、記者還是黑道乃至中共人員,隨時可能給我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。他不得不「送佛送到西」,陪我們去找那位聯絡人──實際上,只是國內朋友的表親,事先也並不知情。
  阿洪帶我們去附近市場買一身衣服換上,然後才敢乘坐巴士地鐵。一路上,他買票問路,環顧左右,又讓我們儘量沿路邊不顯眼的地方走。找到那人住處,他正巧在。由於事先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,顯得顧慮重重。
  ──唉,九七快到了,共產黨眼看就要來,我還有一家老小啊。過去在中國,我家就是地主成份,現在又做反共的事,以後可怎麼辦哦?‧‧‧‧‧‧
  阿洪一聽話不投機,便連聲道「打擾,對唔住!」拉我們出門。當時我們聽不大明白廣東話,柴玲一時不解,見剛找到人又要走,直問:「怎麼回事?」

四、找到中大的同學  

  外面的天陰沉沉的,毛毛細雨紛紛揚揚地隨風飄落,弄得頭髮濕漉漉的。我們躲在一座天橋下,何去何從,一下子有些茫然,對香港溫柔的春意,也沒一點心思。這時阿洪陪我們出來的時間已過長,回去一定會受盤問,而我們出來時已被人看見,倉促間又來不及收拾好躲藏地點的雜物;聯絡人又是這副樣子,我們又講不好廣東話,幾重因素加在一起,阿洪毅然決定不照原計劃回大陸,而護送我們到底。他提議我們直接去美國領事館,但我擔心就這麼從大門進去,免不了生麻煩。當時身上沒有別的地址,幸好還記得廣場有位香港同學的學校叫中文大學,這才乘了地鐵火車去投奔。
  找到中文大學學生會,我們還不敢直報身份,自稱是從天津逃出來的學生。還好,我們很快見到了廣場上認識的那位香港同學,然後再與有關機構取得聯絡,以後的事,順理成章,四月一日,我們便到了巴黎。

五、岑建勛大喜過望  

  在到中文大學之前,我們在國內近十個月逃亡,依靠的完全是國內人力財力,由一群素昧平生的俠義之士相助,一分一毫也未自外來。實際上我們幾乎沒有向外聯絡,更談不上「地下通道」、「黃雀行動」、「中央情報局」之類聳人聽聞的名目。
  當岑建勛突然見到我們突然出現在香港,大喜過望,一面覺得我們就這麼空手乘巴士、地鐵到中文大學有些不可思議,一面直感嘆:「你們至少節省了四十萬港紙!」後來據局內人言,有些六四人士走「地下通道」,一人花了四十萬,皆來自港人私下捐款。港人對「六四」真是義重如山。我們為省去這許多費用而高興,再為阿洪和國內那批義士而自豪。
  我們逃亡後期,經濟相當拮據,他們中有人甚至將準備結婚的存款拿出來。臨行前他們對我和柴玲說:出去後一定不要宣揚我們。外面的世界紛亂不堪,你們最好也不要從政,多讀些書,充實自己。以後回了國,再有甚麼急難,還可以來找我們。

六、「張如大姐姐」  

  從香港啟程西行之前,我們已與一位西方外交翻譯見過一面,知道是由他陪同我們通過海關。臨行那天,一切手續齊備,各級人物離去後,那位翻譯給我們介紹了一位女士,四十來歲,打扮得光艷入時。她自稱是來「路上照顧柴玲的大姐姐」,「叫張如,在香港開服裝店」。我們因為一直受到最嚴密的保護,一絲防備也沒有。一路上,她想盡辦法向我們探聽逃亡經歷,還問我們是否收到一筆兩萬五千美元的港人營救捐款,使我們甚覺蹊蹺。當時柴玲因長期奔波勞累,又暈又吐,這位「來照顧柴玲的大姐姐」卻緊追不捨,喋喋不休。我終於忍不住,只好老實不客氣地對她說:「柴玲身體不好,請原諒!」硬是將她弄開去。然而,她還不罷休,轉而向我和阿洪問長問短,又利用時機拍了不少照片,信誓旦旦地說,只是為了留個紀念,擺在自己的書房,絕不作他用──因為見到柴玲覺得十分榮幸。
  到達西方,她趕緊告辭。不久,香港媒體便滿城風雨,世界各地記者雲集巴黎,將巴黎大小醫院搜了個遍,鬧得柴玲毫無喘息之機,連身體檢查都沒來得及做,便不得不面對記者了。《中國時報》搶先登出的頭條新聞下署名:「本報特派員江××」。後來,那位翻譯很快丟了飯碗,而光艷的江××卻棄文從政升了官。事後不久,「張如」來了一封信,依然以「大姐姐」自居,說當時那麼做,「是為了保護」我們,又提出要我們寫一本書,她可「保證出版,賺到至少五十萬美元」。你說噁心不噁心?
  這封信,我們一直留著。這是我們在「自由世界」遇到的第一位享有「新聞自由」的記者。

七、阿洪讓出住房和獎學金  

  都說當初六四「民運人士」在巴黎領了大筆港紙臺幣美鈔,優哉悠哉,其實除了少數「領袖」,別人是沒有那份悠閒的。尤其阿洪,他除了一筆微薄的為期一年的生活補貼之外,實際上,由於他謙讓的品性,還使他丟掉了許多本當屬於他的東西,譬如住房和獎學金等等。
  到巴黎後不久,巴黎市政府照慣例要為我們三人安排一套低租金住房(HLM),這是一般低收入階層的理想居處,因為有政府補貼,房租比一般的租金低許多。由於我和柴玲很快便去美國參加「六四周年祭」,這個安排便告吹了。阿洪對此既不清楚,性格又極謙讓,從不知為自己的利益去計較,我們初來乍到,正處於媒體焦點,又對西方現實生活毫不瞭解,心思精力皆尚不能落回生活的實處,於此便忽略了,結果,阿洪的生活完全是靠自己掙紮解決。本來一般難民可住在免費難民營半年到一年,裏面還有許多照顧,結果因為我們的關係和各種陰差陽錯,他連這點起碼的東西也沒得到。
  在獎學金上,阿洪將本屬於他的一份讓給了另一位六四學生,因為聽說那位同學比他困難。這筆獎學金是法國政府提供的,其有效性不止是學法文的頭一年,只要成績過得去,至少可以供到大學畢業甚至更高學位,除學費全免,每月還有三四千生活費。而阿洪當時僅有的生活補貼連頭一年學法文都不能維持,阿洪實際是借錢去外省學的法文,柴玲將當時的獎金、稿費寄給他。後來他才瞭解,原來那位同學並不比他困難,簡直是個學生貴族。然而阿洪從未流露過一絲怨言。我也是直到為了寫此文,追問他經濟細節才得知。阿洪與那位同學至今是朋友。

八、打工從負數做起  

  從九一年五月起,阿洪被迫中斷在外省的法文學習,回巴黎半工半讀。生活補貼到期,沒有獎學金、沒有低租金住房,沒有正常工作,語言還半通不通,甚至不能告訴別人他的真實身份和經歷。實際上,他比國內去的自費留學生還要艱難,成了一個徹底的「無名英雄」,他要從零乃至負數從頭做起!
  從九一年五月至九三年六月,每個週末兩天,每天十個小時,阿洪洗杯、倒酒、沏咖啡。一天下來,精疲力竭,換得二百七十法郎,得用來支付每月一千法郎的法文課學費,再加上房租和衣食,非常拮據。後來做到侍者,一天也不過三百法郎。
  住在這裏的兩年,是阿洪生命的最低谷。他為了朋友義氣,拋棄國內一切(當時他月收入達一千五百元人民幣,在大陸是難得的高薪);他捨命救出的人舉世矚目,他卻幾乎沒人知道;他既回不了家,又回不了國;中國離他那麼遙遠,法國又不屬於他,卻不得不在其中謀生存。他就像一隻斷線風箏,隨風漂泊。

九、阿洪身上的六四真精神  

  阿洪還是憑著自己的頑強毅力掙紮了出來。九三年秋,他終於進入了巴黎大學商學院,專修國際貿易。
  雖然沒人將阿洪看作「六四」人士,然而,從阿洪身上我看到了「六四」的真精神──為道義為國運而忘我獻身、自強不息。阿洪不是「英雄」,更不是「領袖」、「精英」,他只是一個平常人,可是,在他的平常當中,正見其不平常而又是許多人難以做到的。我想,是時候了,讓我們把眼光從那些「英雄」、「領袖」、「精英」們身上挪開,重新來認識「六四」的精神。
  一切皆將過去,惟有真情永存。──阿洪從未忘記洪家拳師傳的教訓:「仁義為先」。
  此文有刪節﹐全文見封從德﹕「阿洪——無名氏散記」,《前哨》,1994年4月-5月號﹔及封從德﹕《天安門之爭》(香港﹕明鏡﹐1998),頁450-467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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